04
“都带着吧,万一呢,那边东西多贵啊……”
“爸,那里可是加州,四季如夏,阳光充足,水果是出了名的好吃,加州甜橙您听说过没?车厘子您没吃过吧,又名美国大樱桃,2.99刀一大袋呢!”
我一边机关枪一样吐着西瓜籽,一边回答我爸:“得了吧,美国要没西瓜,那怎么来的watermelon(西瓜)?”
顾辛烈这个人,从来都是只长身高不长脑袋的,他竟然还和小学我们坐同桌那会儿一样,拿一个扩音喇叭在我家楼下大喊:“姜河,姜河!”
我就是在这样伤感而沉重的气氛中听到了顾辛烈这个二缺的声音。
我要是问他“加州有没有冬天”,一定会被他认为笨死了。
于是我咬着指甲,自作主张地告诉我妈:“不用了,加州没有冬天的。”
老妈又开始骂我:“让你不准往身上擦手,女孩子家家的,像什么话!”
我在他耳边大声叫:“停下来!停下来!顾辛烈!顾——辛——烈——”
明明知道追不上,为什么小鸟还是要拼了命地往前飞。
他恍若未闻。熟悉的街景在我眼前飞速后退,一帧一帧的,像是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,我干脆闭上眼睛,在脑海里翻出一道相遇的问题:A地的火车以45km/h的时速,B地的火车以30km/h的时速,一只鸟以10km/m的速度……
“你说呢,小鸟还没来得及掉头就撞火车头上了……”我语无伦次地回答。
我爸瞪我一眼:“少贫嘴,美国的西瓜哪有我们这里的好吃?”
“哪有什么万一,什么买不到啊,飞机是有限重的,一件行李二十三公斤,超了要罚钱的。”
“有,还是没有呢?”我眼珠子转了转,然后放下手中的西瓜,顺手在衣服上擦了擦,“等等,我问问啊。”
我不在意地扯了扯衣摆,然后问他:“你找我有什么事?”
我看着那鼓鼓的两个行李箱,叹了口气:“妈,不用带这么多的。你看看你都塞了些什么,擀面杖、衣架子……还不如两瓶老干妈来得实在。”
“妈,你别打我的头,打笨了可怎么……”我赶忙拿双手捂住头,最后一个“办”字卡在嘴边,说不出来了。
这天和以往我家的每一天一样,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。
他看着我的眼睛,自顾自地说下去:“姜河,为什么你总是这样?你离开从来不说一句再见,你要去的地方,我永远都无法追上。”
“可是,对我来说,和你相比,这样的速度什么也算不上。”
“妈,你知道这里面有多少细菌吗?喝了我才会水土不服呢。”
他回过头看着我,不说话,我被他的眼神看得毛骨悚然,于是缩了缩脖子:“干吗?”
直到我妈忽然一惊一乍地站起来,跑到楼下去装了一袋子泥土回来,小心翼翼地封好:“丫头,我跟你说,等你到了美国把这泥拿一点出来冲水喝,就不会水土不服了。”
他笑嘻嘻地冲站在阳台上的我爸和我妈挥挥手,我这才发现,他身后停了一辆大红色的哈雷,简直拉风到没朋友。我嘴角抽了抽:“你的?”
路上人烟稀少,他突然加快速度,我不得不使劲抱住他的腰。我和他贴得很近,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体散发出来的热气,他刺猬一样的头发扎在我的脸上,有点疼,又有点痒。
晚霞照下来,站在我对面的少年像是被镀上了一层柔光,可是他难过的表情让我毕生难忘。他说:“姜河,为什么你从来不肯等一等我?”
我心中有种忐忑的期待,又有一种难以言状的伤感,我用透明的皮筋将刘海扎起来,看起来像是多啦A梦的竹蜻蜓。夏天的衣服都已经打包好,我翻箱倒柜才找到一件蓝白条纹的吊带衫和居家短裤。我坐在地板上,毫无形象地啃着西瓜,老爸在一边又劈开一个递给我,心疼地说:“多吃点,去了美国可就没得吃了。”
我不明白地抬眼看他。
听到这儿,正在对照着行李清单检查的我妈猛然抬头:“坏了,那加州有冬天吗?我还给你塞了好几件羽绒服呢!”
我妈捂着嘴哭:“美国啊,美国实在是太远了,坐飞机都要十几个小时,你一个人在那边,万一出点事,我和你爸该怎么办啊……”
我没好气地踩着拖鞋冲到楼下,在我爸笑眯眯的目光中,一手夺过他手中的喇叭,一手捂住他的嘴,恶狠狠地瞪他:“你发什么羊痫风!”
我妈半信半疑地打开行李箱,从里面拿出两件羽绒服,又不放心地塞回去:“还是带着吧,以防m.hetushucomcom万一。”
当我已经在心底算完三道应用题后,顾辛烈驾驶着摩托车终于在郊外的湖边停下来。
我脑子“嗡”的一声,愣愣地看着他,难得地发现自己反应太慢,慢到我只能看清楚,原来顾辛烈的瞳孔是深棕色的,和江海漆黑得犹如黑夜的眼睛不同,他的眸子清澈得像是一汪湖水。
我妈这才不情不愿地把什么毛裤、热水袋拿出来,我爸还在一旁怂恿我:“来,再吃一牙。”
“带你去个地方。”
我爸一声不吭地抓了一包烟去了阳台。
因为我看见我妈的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,一滴一滴,倾诉的全是她不曾说出口的爱与不舍。
我木讷地抱着我妈,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我妈哭了一会儿,也渐渐缓和下来。我能去美国念书,我妈其实是最高兴的人了,她一辈子连省城都没出过,美国从来只在新闻联播里听过。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,她一定独自一人哭过好多好多次。
我一看我妈哭,眼圈也一下子红了。我仰着头,沙哑着声音说:“妈,你哭什么,再哭就不美了。”
我挑挑眉,跨上他的摩托车,只听到“突”的一声,我们就像是风一样飞了出去。我下意识地抓住顾辛烈腰间的衣服,他身材精瘦,皮肤被晒成健康的小麦色,这样近的距离,我甚至能看清他耳朵上有一颗痣。我隐约想到,好像好几年前我就一直知道他有这颗痣,可是因为时间太久了,我早已忘记。
夏天的蝉鸣啊,不肯停歇地叫了一整晚,而孤独的月光远远挂在天边,和所有年少的心事一般不肯睡去。
他替我摘下头盔,已是黄昏时分,天边的火烧云翻滚着,一层一层,灿烂得像是在燃烧。我翻了翻嘴皮,正准备骂他,他却先开口了:“姜河,你觉得刚刚的速度快吗?”
“你怎么穿成这样?”他哭笑不得。
“还贫。”我妈伸手过来打我的头。
这就是家,由两个人的宣誓开始,却随着孩子的离去而瓦解。
我吐了吐舌头,拿起电话拨打江海家的电话号码。这八个数字,对我而言烂熟于心都不足以形容,我可以完全不加思考地用它们做几百种数字排列,在电话嘟了三声后,我又猛地挂了电话。
我奔赴美国的前一天,是个一如既往的炎热的夏日。两个三十寸的行李箱已经收拾整齐,装得满满当当,靠在墙边,又大又寂寞的样子。